20170219卜繁裕的百味人生(07)落地生根
「老王,你想不想家?」小李說。
「想啊,怎麼不想,就算現在回不去,到時候你幫我捧回去」老王說。
「去你媽的,講這種屁話,誰先走還說不定呢。」小李說。
「那你呢?」老王問。
「我啊,我想我媽媽做的拌麵烙餅,」小李說到這裡,兩個大男人都沉默了。
「我是說正格的,我跟你不一樣,還是你聰明,上船前拐了個女學生做老婆。我可是光桿一個。到時候你走不動的話,記得讓你家大毛送我回去。」老王說。
「去你的,怎麼今天淨說這些話。要降旗了,站起來吧。」小李說。
「同心同德,貫徹始終,青天白日滿地紅……」村子裡的國旗歌音樂響起。
「我不打算回去了,」小李忽然說。「這裡,就是家了。」兩人起身,慢慢踱步回家。
老家在長沙的老王10多歲就跟著大人打游擊、從軍殺日本鬼子,隨著抗戰結束,老王本來以為可以回家,卻沒想到部隊番號還沒解編,就馬上被派去打老共,從華中打到華南,最後莫名其妙的搭上船。小李雖然也是湖南人,但卻不是正規軍。倒霉的他被部隊抓兵,莫名其妙跟著部隊來到台灣。
不過,小李心思機靈,臨上船前,見到碼頭邊擠滿了沒有船票,上不了船的男男女女。小李靈機一動,蹭到一個女生跟前說,「做我媳婦兒,可跟我上軍艦。」女孩呆了一下,旁邊的爸媽卻沒等女生回話,直接跟小李說,「可以可以,你帶她去台灣,一切依你。」
接著轉頭跟女兒說,「能先走一個是一個,到了那邊安頓好了,再來找我們。」就這樣,小姑娘踏上了甲板,展開莫名其妙的人生旅程。始終等不家人的小姑娘,認命地跟著小李在部隊過活。幾年後,大毛、二毛五個孩子陸續出生,小姑娘想與親人團聚的念頭雖然仍在,卻也已經力不從心。雖然沒說出口,但她知道,那天碼頭的道別,就是今生最後一面。
說起來,老王很照顧小李。剛被抓進部隊的小李當時才20出頭來歲,帶著小妻子窩在部隊。老王見到是自己的小同鄉,不免多照顧一點。當大家還在為領袖的一年準備、兩年反攻、三年掃蕩、五年成功努力時,小李可沒興趣多聽,早就鬼頭鬼腦地開小差,偷偷地在外頭搞起小生意,攢錢開起了計程車行。夫妻兩人努力,再加上軍隊裡長官和退伍兄弟的支持,小小車行也做得有聲有色。再過了幾年,小李找了個理由早早退了伍,就近在營區眷村附近住了下來,夫妻同心,把車行越搞越大。
小李,是個知道感恩的人,每每念及當年剛到部隊的日子,就特別感恩老王的照顧。看著老王年歲已大,於是把他找來車行幫忙。一開始請他當司機,卻怎奈老王脾氣大,鄉音重,開沒兩天,就和客人打了起來,鬧進了警局。後來又幫他安插了別的工作,也都不合適。最後,老王開了口:
「小李,別費心了。我瞧你這裡還少個掃地、守夜的。這工作給我吧。你三餐給我管飯,辦公室裡打張行軍床就行了。」就這樣,老王成了小李的員工。原本的老士官長變成了掃地的老王。
幾十年後,老王變成了王爺爺,小李變成了老李。這幾年,當年一起拿槍桿的老司機們陸續走了。老王當了幾十個弟兄的治喪委員會主席,廟裡寄存了十多個單身同袍的罈子。到了開放探親那年,李大毛帶著父親和王爺爺,再扛上兩皮箱的罈子,搭上飛往香港的班機,水陸交通一路折騰,送父親的這群老弟兄最後一程,「回家」。
這一趟的回家,老王和小李,踏上了闊別40年的故土,見到早已人事已非的家園,心中各有各的心酸。從此,對於回家這件事情,兩人有默契,再也不提。
這一天,老王似乎有點預感。又問起小李,「那時,你說得當真,不跟我回老家?」
小李笑笑:「孩子在哪,家就在哪。我是不回去了。」
當天晚上,小李睡了一個好覺。
第二天一早,大毛來敲王爺爺的門。王爺爺罕見地穿著整齊西裝,端坐在客廳裡已經等著了。
「爸爸走了。」
「我知道,他昨天半夜來過了。讓我去看看他吧。」
「他說,落地生根。讓你們幫他選個塔位,曬得到陽光的,就行了」。
「對了,在你爸旁邊幫我留個位子,我也不走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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